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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5、酩酊(1 / 2)

甩脱了跟着叫骂的丫鬟若萍,福桃儿脚下不停,一路疾跑着离开了早市,到了人少些的僻静地儿,才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。

她记得这若萍虽然性子泼辣,却是三奶奶从小一道长大的陪嫁,脾气性子都算是深得武凝琴的喜欢。今日自己被她寻衅欺负,实在是忍无可忍,也是盘算着平城不大好久待了,才索性仗着脚快,朝她头上泼了饺饵汤的。

缓步朝前走着,后背衣裤连带兜帽里都全是汗水,黏在身上难受得紧。因着双眉淡极,大汗时旁人还有眉毛挡一挡,她却容易直接淋漓着落入眼里。

平生也没这般大胆的时候,想着方才惊心的一幕,她檀口微扬,竟是失笑出声。如今自个儿无牵无挂,又四处谋生计,这性子真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了,算是开阔无束许多。

抬手揩去眉间欲滴落的汗珠,福桃儿也没朝家去,反而是七拐八绕地又回了闹市附近。她攥着玄色荷包里的物件,走进了先前收明月耳铛的那家当铺。

丝毫没有留意到,背后的牌楼后,一道淡褐色的人影晃过。

站在高高的柜台后,福桃儿抬头候着,略带紧张地注视着里头的伙计。

“十五两银,当期三月。”伙计扬眉,昧着良心地报了个数目。

“怎会,这蛇纹环佩懂行的人瞧过了,说是怎么也值二百两纹银的。”福桃儿急地伸手按住了那甘黄色的玉珏,也随口胡诌了个数目。

“哎哎哎,你急什么,先放下。”这可是个难得的好玉,伙计斟酌了下,猜测这回不好蒙人,便又开口,“四十两,死当。”

见木栅外头人犹豫,伙计心里一喜,暗想这可是立了功捡了便宜了,按当铺二十抽一的规矩,这月月钱他少说得多个五两银子了。

刚要催促,老掌柜的皱着眉颇严肃地从后屋过来,招呼道:“王包子,来一下。”

看着他两个耳语着入了内室,福桃儿伸手又将柜上的玉珏拿了回来。在手里反复揉捏着。

在江阴,有些不得入葬主墓的妾侍,曾经谣传过一种巫术。据说在主君身死之日,若由后人拿着男人的头发或是物件,缠绑上同心结,再放入妾侍的墓边,就能叫那男子下一世为她所缠,倾尽所有地爱惜护念于她。

福桃儿心头一痛,下意识地捏紧那玉珏。容姐姐与其说是难产而殁,倒不如说是心枯而死。

“我好怕,好怕!明郎呢……明郎、你别走……”

阖目肃立,梦魇般得呓语又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散。想到容荷晚在城外的孤坟,也是突然泄了气,这般孽缘痴恋,又何必要叫她下一世还不得解脱,倒不如将自己的头发绞了,下一世再同容姐姐投壶绕床,泥珠嬉戏。

“小兄弟?”再睁眼,就见掌柜的一脸和善地出现在木栅后。

“算了,我还是不当了。”

还是找余氏母子先借点吧,她刚要转身,未料那掌柜的竟然开了矮门,低头从那柜台后钻了出来。

“小兄弟留步啊。”老掌柜的捧着个绣凰鸟的钱袋,强行掰开福桃儿的手心,塞了过去,“伙计有眼无珠,不识宝器。三百两银子,您看当是不当呢。”

“三百两?”她惊得张了嘴,“是要死当吗?”

“岂敢岂敢,三百两自然是活期,两年内,随您来取。”老掌柜的抢过那玉珏,笑的一脸褶子开了花似的朗然。

打开钱袋一瞧,是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子,十几个散碎银角子,还有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。福桃儿怔楞地查看了一遍,着实难以相信,这甘黄色的玉珏竟然能值近千两白银,若非这银票是假的,便是掌柜的眼瘸,看错了?

越过当铺前边柜台,老掌柜的敛了笑,恭敬地双手捧珏,将它递给了雅间里的男子。

此人穿戴虽不张扬,可老掌柜的做了几十年当铺生意,分明能瞧出他的靴子玉冠,就连旁边站着的侍卫,那规格用度,都绝非是普通百姓轻易能弄得的。

男人着浅褐衫子,却罩着月白杭罗,身量中等,相貌虽贵气却总流露出些阴柔的意态。细看来,他的眼儿天生带了丝魅色,右眼角下边,竟还垂着粒朱红色的泪痣,芝麻大点,在他瓷白的肤色上,却极是显眼。

“大人?”侍卫耿忠见主人只是把玩着玉珏,似有些出神,“还要跟吗?”

“小日子倒是不错。”萧元洲一口京腔,好在他嗓音沉沉,气质温润,一开口时又把那阴柔气质掩去了不少,“怪的很,速速跟上去瞧瞧,切莫惊了人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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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福桃儿跑了一趟宝通票号,将一百两兑成了一包散碎银两,她才终于回过神,晓得自己是真拿那蛇纹环佩当了三百两雪花银子。

左右上回的耳铛她问了楚山浔,少说值一百五十两,也算是叫那掌柜的给蒙了去。这回得了这三百银子,怎么也够普通人家生活半辈子的了,福桃儿便也不去多管那当铺是否错看了。

小心将银子藏在腰间,她直接雇了辆驴车,直奔城东去找了余氏母子。将二百两交了他们保管,又把自己的困境说了。余氏当即一拍手,叫毛毛去清点了货物,两下里商定,三日后,便来接他们一同出城南下。

这一日经历艰险惊喜,直到薄暮四合,福桃儿才雇了辆马车,奔回了那陋室。

推门进去,却见屋子里没有点灯。难道楚山浔还没回来,看来这钱家是愈发重视他的才气了。

走到屋里,才刚将油灯点燃,忽而便听得屋后一声脆响,‘恍铛’骇了她一大跳。

推开屋门,一股子血腥混在酒香里顿时冲进鼻隙。只见楚山浔一个人脊背挺直,也没用马扎,就这么席地而坐。

他的身侧,是一个碎了的空酒壶。

“怎么喝酒了……”借着室内的昏黄,福桃儿看清了地上,“子归,你!你做什么!”

一地的鲜血,才拆了布带的左手拿着把匕首。福桃儿跨步冲上前,蹲下身去夺他的刀。脚下黏腻的血液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抖得厉害:“到底怎么了……何苦要自伤?!”

一双赤红潋滟的眸子倏地歪头看向她,楚山浔当着她的面,笑了笑着又在右臂上划了一道,果然又听她惊呼了声。

“你知道我这右腕是废了,就偏瞒着我?”

“胡说什么!先、先把刀给我。”

原来上次温家请来的大夫是个医痴,认定了伤腕治不得,便想尽办法找遍全城医馆,终是见到了配断续膏的顾氏。

两下里一探讨,都对这结果接受无疑。这大夫也是好心,晓得那断续膏里有害人的毒物,今儿再复诊时,全然不顾温家公子在旁使眼色,直截了当地就告诫道:“断续膏不好再用了,你的腕子已是恢复到最好。往后也不必太过紧张,刻意小心养护。日常起居你就用它,只是写字骑射也就不要想了。”

听了这话,楚山浔当即也不授课了,只把自己关在温家书屋里,一连写了几十张宣纸。等温则走进去,见到满地歪歪扭扭却辞藻精妙的诗句时,也只好劝慰着两句,留他去吃夜饭。

在温家,楚山浔面色如常,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晓得,这种希望到绝望的滋味,是何等苦痛崩溃。路上,他随手买了坛子酒,却发现左臂还隐痛,右腕无力,酒坛子宽圆,他竟然没法抱起来。最后,只得花了十文钱,请小二搬了回去。

从十四岁那年落第大醉,他便再没怎么喝过酒。

用粗陋的小酒盏盛了,一杯接一杯地饮。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,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。从小到大,虽然亲眷零落,可还有祖母庇护疼爱。旁的公子哥,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。唯有他,在平城的官宦中,素来是以才气文章被人称颂的。

贵公子们投壶游猎,为了消遣。他却拜了师父,正经学了骑射,只为往后出将入相,能多一条路走。纨绔们逛艺馆柳巷,与美人吟诗作对,他也不能,只为不染泥浊,能借岳丈的力,铺平官路。

‘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’其实那些俗人纨绔说的才是正理。只是他从前通通都不能,因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,是父祖的希望寄托。

他也知道,祖母的庇护长久不了。是以少年苦读,老大才能撑起自己,也能中兴家族。

可是做梦也想不到,瞬息间,父亲殉职,祖母被害,而他成了个废人,躲在这处陋室,为了银钱去奔波。心痛到极处,匕首划破右臂……

“楚府没了,我这一生亦没了。”

听他絮絮地说着,时而嗤笑时而茫然。福桃儿总算是听明白了今日发生的事。

夺了几次才终于将匕首抢了过来,甩手朝河里扔了,她掀开楚山浔的袖子,虽然那些伤处并不严重,却是流血颇多,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。

她向来瞧不得旁人恸哭,如今楚山浔酒气萦绕,虽没落一滴泪,那种心迹的枯涸灰败,却比大哭还要叫她难受。

这副模样,她曾在人身上见过,如今忆来,仍是锥心蚀骨。

“人活着嘛,怎么就不是个活呢。”软着声调凑近了去,福桃儿直接从坛子里舀了杯酒,“来,我陪你同饮。”

见她这般温存小心地瞧着自己,楚山浔迷蒙间心头一动,望着悠悠河水,竟奇异地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渐渐散去,被这世俗的温软的夏夜包裹。

也许真是酒意上涌,便能忘愁。他侧头,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。

“怎么了,快些包好了,我还想多饮些呢。”福桃儿侧开脸想要遮掩,目色含悲地瞧向对岸人家,“还有半坛子,只许你再喝两盏,其余的都莫和我抢。”

男人宽大无力的手掌握紧她,转而仔细摩挲着那带着薄茧的纤指。他抬头抚上她清素无盐的圆脸,凝眸疑惑:“你怎么哭了,是白日里累着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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