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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路(上)(1 / 1)

正当我以为他想睡了,打算松开他的手,去再添一张被褥来。才稍稍抽手,公子忽而睁开眼睛。“你又要去何处?”他即刻问。我无奈,道:“自是去给你取被褥来。你不是要与我分开盖?”“不分。”他说,“你哪里也不许去,躺下。”他气力大得很,我只得躺下。“你还未宽衣。”片刻,我看了看他身上,又好心提醒。“不宽,就这般。”公子说着,将被褥一拉,将我和他都盖在底下,随后,他伸手将我抱着。我:“……”“你方才不是睡了么,怎还不睡?”他见我睁着眼,不满道。我应一声,连忙把眼睛闭上。再无人说话。他的呼吸就拂在脸颊上,热热的,仍带着酒气。我稍稍睁开眼,只见他的眉眼隐没在烛光灯影之间,看上去并不安详,仿佛牵挂着什么,眉头仍微微蹙着。心底一阵柔软。他似有所觉,动了动。我忙又闭上眼睛。片刻,只觉公子将手臂搂得更紧,脸凑了过来,与我额头相抵。“霓生。”他忽而低低道。“嗯?”我应了声。“你会忘了我么?”我哂然,忙道:“怎么会?”才睁眼,公子的手将我的眼睛蒙住,命令道:“睡觉。”我只得继续闭眼。未几,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,未几,啄在嘴唇。“你不许忘了我……”只听他喃喃道,似仍清醒,又似在说梦话。我苦笑,想说我三年前就想忘了你,可你还不是找来了?但听到他的呼吸声正变得平稳,我知道他正在入睡,将话咽了回去。外面似乎起了风,楼船在水波中有些微的摇晃。我与他相依偎着,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,心中亦不禁长叹一口气。辽东那边拖延不得,明日,我兴许就要启程。下次这般夜晚,不知又要等到何时?想想便教人无限惆怅。夜里的梦,依旧纷纷扰扰,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量,而榻上只有我一个人,身上的被褥掖得齐齐整整,公子不见了。我穿好衣裳出门,只见公子和沈冲正立在船舷边,不远处,皇帝、谢太后和豫章王正在说着话。天气晴好,江面上的风不大,已经能远远望见扬州城。正当我要向公子那边走去,身后有人将我叫住:“女君。”我回头,是黄遨。“黄先生。”我行礼,笑了笑,“多日不见,先生别来无恙。”昨日,他一直作为护卫陪伴在皇帝身边,我虽与他照面,但未曾说上话。“在下无恙。”黄遨神色严肃,道,“在下听闻,女君要随裴焕去辽东?”我知道沈冲和公子不会对黄遨保密,颔首:“正是。”黄遨道:“女君果真相信秦王?”“信与不信,去看过才知晓。”我说,“且秦王知我脾性,实不必以此为借口使诈。”黄遨道:“在下可护送女君去辽东。”我摇头:“扬州比我更需要先生,先生若想助我,便留在扬州辅佐元初和沈公子,待扬州稳固,我自然也会过得轻松。”黄遨看着我,忽而道:“女君将来有何打算?”我讶然,笑笑:“将来是何时?”“便是天下安定之后。”黄遨道,“女君可有了想法?”我颇是诧异,因为只有三个人问出过这个问题,一个是秦王,一个是皇帝,现在,多了一个黄遨。我和公子对将来的打算,从来没有主动向任何人透露过,包括沈冲。目前为止,几乎所有人都觉得,公子与秦王结盟,我参与这许多乱事,名声上说的是为了匡扶天下,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名利。公子这般尽心尽力,是为了将来得了天下之后,能在庙堂的最高处分得一席之地;而我,自是跟着他荣华加身,享尽富贵。黄遨与我相处的时日其实不多,竟也看出了些端倪,着实让我意外。“先生何以有此问?”我不答反问。黄遨道:“不过觉得疑惑罢了。女君若是要闯一番事业,做得为免太少;若是只想图些富贵,做得又未免太多。”“哦?”我说,“怎讲?”“女君得璇玑先生真传,可谋天下。就算女君不愿亲自出面,辅佐桓都督图王霸之业,得了扬州之后,只怕秦王也难以争锋。”黄遨道,“可女君一心只扶秦王,甘为臣子,实世所罕见。”我觉得有意思:“这世间不罕见的做法,又该如何?”黄遨道:“自是不去辽东。若秦王染病是假,那么女君去辽东无异以身试险。若秦王染病是真,那么可任他病死。秦王死后,诸侯定然再无顾忌,虽扬州会有一时之危,但诸侯之间也势必互相倾轧,女君施以合纵连横之术,假以时日,可成大事。可女君执意要去辽东,可见女君无意与秦王争锋,乃一心想让秦王来得天下。”我笑了笑:“我便只有做臣子的志气。”“天下平定之后呢?”黄遨问,“女君也只想做个臣子的内室?”我说:“元初去何处我便去何处。”黄遨目光深深,片刻,笑了笑。“在下说过,余生皆追随女君。”他说,“女君去何处,在下亦往何处。”我忙道:“我可不曾答应。”“无妨。”黄遨道,“在下自会践诺。”这话他说过不止一遍,我知道多说无益,行了礼,自顾溜开。昨日,皇帝亲自出面招安,照皇帝旨意,豫章国和浔阳营的兵马就地解散回营。而豫章王和浔阳营都督许纬领着一众将官,跟随皇帝去扬州。今日,他已经不是那野心勃勃的模样,重新变回了当年雒阳那位谦和有礼的豫章王,正陪着皇帝和太后观赏江景,谈笑风生。公子和沈冲见我过来,停住了言语。许是昨夜宿醉的缘故,公子的面色有些发白,不过眼睛依旧明亮有神。“霓生,”沈冲微笑,“我二人正说着你,你便来了。”“说我什么?”我问。“自是你去辽东之事。”沈冲道,“元初一大早就在给你安排侍从行程,连早膳也不曾用。”我讶然,看向公子。他不耐烦地瞥了沈冲一眼,似有些不自在,片刻,朝船头抬抬下巴:“圣上应付豫章王要不耐烦了,你不去看看?”沈冲道:“无妨,这般场面日后多得是,让圣上历练历练也好。”我也看向那边,道:“豫章王倒是想得开。”公子道:“他有甚可想不开,既拿不下扬州,自当讲和为上。且他归附圣上,便可打着圣上的旗号攻伐诸侯,且看便是,过不久,他定会向长沙国下手。”沈冲颔首,却道:“说来奇怪。昨日天子突然驾临,我本以为他会先质疑我等冒充,或先行撤走日后再探虚实,不想他竟当场来觐见,与天子相认。”说着,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,“霓生,你昨日劝他时,说了什么?”我讪讪笑了笑,道:“不过将天子在凉州之事告知了他,劝他尽忠。”此外,还有一颗诳他是毒药的小丸。“真的?”沈冲的神色不太相信。“当然是真的。”我忙道,“不信你去问他。”我知道豫章王好面子,就算沈冲真的去打听,也打听不出什么来。我做事有始有终,昨夜,豫章王的威胁解除,那么我也就不打算再恐吓他了。在回房之前,我有模有样地让人给他送去了一剂安神汤药,交代他务必子时前服下,否则后果难料。豫章王明显是吃了,看他今日这满面红光的模样,昨夜大约睡得不错。沈冲微微抬眉,我不欲多说,岔开话:“宁寿县主当下在何处?”“在扬州城中。”公子答道,“前日夜里,陈王的宾客大多已经入城,我和陆融收到你的报信,决意即刻动手。陆融派兵将城门封锁,兵分三路,一路入陈王府肃清守卫,缉拿陈王;一路清除其党羽私兵;一路围住陆班和宁寿县主府邸,宁寿县主现在仍软禁在陈王别院之中。”我问:“陆氏的那些死士呢?”“他们本打算装成去陈王府助兴的俳优,拿住了陆班之后,他们便出降了。”我点头。这时,一个内侍匆匆走过来,低声对沈冲道:“都督,太后请都督过去。”沈冲无奈地看了看我和公子,应了声,朝那边走去。原地只剩下我们二人。我瞥了瞥他,发现他也瞥着我。“你还未用早膳?”我问。“嗯。”“饿么?我陪你去。”“不饿。”两人之间又是一阵安静。“我与裴焕商议过了。”未几,公子忽而开口,“既然要去,便早去早回,可今日启程。虞衍还在扬州,他前两日与我提过,他的商船曾从扬州去过辽东,当下海况尚可,行船不难。你和裴焕走海路,可省数倍时日。”我讶然,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尽心地谋划起这事。“不过你我须说好。”不等我说话,他继续道,“我让虞氏的船在辽东港口等你,那边的事一旦了结,或生了变故,你马上回来,不得拖延。”我想到他昨晚入睡前说的话,心头动了动,笑道:“自当如此。”“不许食言。”“绝不食言!”公子“哼”一声,转开头,继续摆出一脸正经的神色,望向船头。我望着他,想到他鞍前马后地为我操持,心头就一阵柔软。我挪了挪,靠近他身边,暗暗伸手到他袖子底下,攥他的手。那手即刻回握住,将我的手包在掌心。我望了望天空,只觉阳光灼灼,温暖而明朗。就算距离千里,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。包括那个了不得的秦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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