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头才刚过酉时，芙蕖宫已灯火通明。
慕贵妃身边的女官正捧着叠账簿盈盈迈过门槛，抬眼便望见了个熟悉的身影。
永康郡主鬼鬼祟祟地躲在庭前那株老槐树旁，披散着的过腰乌发上只斜斜别了支牡丹绢花以作修饰，就连那张素来爱打扮的鹅蛋脸上都未来得及略施粉黛，一看就是急匆匆赶来的。
女官回过神来，忙向小姑娘福身作礼，那声“郡主”还未脱口而出，姜岫嫣却已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她：“裴姑姑，您可否先偷偷告诉我，婶婶是不是又在生我的气啦？”
姜岫嫣很是担忧。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接二连三地确实过于无理取闹了，又是偷偷跑出宫，又是光天化日之下耍脾气连累人落水，不知道婶婶听说整件事后会对她多失望，一会进去怕是免不了一顿训斥了。
裴氏听罢，却逐渐露出个困惑的表情：“郡主今日是犯了什么错事吗，娘娘为何要生郡主的气？”
啊？
姜岫嫣一头雾水。
思婉姐姐可是最不喜她仗着地位冒犯人了，况且这个被冒犯的人还是自家弟弟，这次竟就这般不计较，当真是奇怪。
无奈裴女官好声好气地劝她别让贵妃等太久，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先行进殿了。
正殿中空空如也，慕思婉大概是回后头的厢房去休憩了。
姜岫嫣因做了亏心事正心虚，脚步便格外慢吞吞，来到仕女屏风后手中还不停地绞着一方绢帕，犹豫要如何开口。
“本宫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。”
她尚还伫立在原处思虑，却听屏风后冷不丁传来了阵慕思婉的声音。
罪魁祸首姜岫嫣当即浑身一激灵，本能地将这句话本对号入座了，随后不由自主抬起头向那处看去。
隔着一面屏风，仅能看见里头斜倚在榻上的人窈窕纤瘦的轮廓，此人正支手揉着太阳穴，看起来有些许疲倦，想来必是慕贵妃无疑。
而慕贵妃跟前还有另一人，烛火婆娑下，这道身影看起来腰细肩宽，只稍带了孤寂般悄然立在一侧，姿态便像极了纷飞大雪中亭亭的松柏。
只听慕思婉继而叹道：“我忙了整整一下午，没空去听那些宫人啰啰嗦嗦讲的，你现在就且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，你们两个是怎么一回事？到底是怎么跑到湖里去的？”
哦。姜岫嫣悻悻不已。
难怪贵妃婶婶破天荒地直到现在都还未过来批评自己，原来压根是不全然知情呢。
这下可惨了，她在午后那样欺负这个书生，这会终于轮到人家可以扬眉吐气地好好参她一本了。
姜岫嫣啊姜岫嫣，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莽莽撞撞？非要等到人家婶婶沉下脸训斥几句，才能满意吗？
预料到马上便要发生的事，她提前委屈巴巴地咬住了唇。
“回长姐的话，是我带月饼进宫后它跑丢了，等我找到的时候，它已经被永康郡主抱着了。”
那人轻飘飘地出声。
姜岫嫣的一颗心随之快紧张得悬到喉咙里了。
不禁脑补着他下一句应该就是要说，是她执意霸占良猫不肯松手了吧。
那头默了片刻：“是我过于多心以为郡主会对月饼不利，便以下犯上，出言冲撞了郡主，甚至还率先出手争抢。郡主因而会为此生气，也是理所应当的。”
“月饼调皮，我不慎被绊倒从桥上落入水中，好在郡主及时出手相助。可郡主不过是个小姑娘，哪能有力气拉得住，这才纷纷掉了下去。”
话说至此，青年好像忽想起了什么戏谑的事，竟轻微地嗤了声。
而后，那抹修长的身影朝慕贵妃拱了拱手，广袖一并垂落出优雅得体的弧度：“皆是阿朝有错在先，还请长姐责罚。”
姜岫嫣在屏风后望着这副作揖礼，脑海里蓦地跳出“行云流水”这四个字。
南齐分外注重礼节，不过是文人雅士惯有的举止，可落在他身上，她却莫名觉得特殊到挪不开眼。
啊，对了。他刚刚那些话，似乎和事实是完全反着来的。
他最后还居然说，是他有错在先。
姜岫嫣有些怔然。
随后便响起慕贵妃万般不敢置信地责骂：“阿朝，你向来稳重，今日却是犯什么糊涂？”
慕五郎身形未动，只静静立于一侧。
不知为何，将这些偷偷看在眼里的姜岫嫣十分好奇他此时脸上的神情。
揣着诸多油然而生的怪异心事，她继续凝眸望去。
明亮的烛火把室内事物的模样尽数放大后清晰地投影过来。屏风内的他悄然低垂了眼眸，却便让屏风外的她无意间尽收眼底。
这书生的睫毛真的好长呀，女孩子都没他生得这么精致呢。
她专心致志地扒着屏风边缘向内偷看，脑子里轮流播放着书生那几句话，与书生那抹清雅端正的背影，甚至还有书生那漂亮的眼睫毛，而全然没注意到已有一丝羞赧憨傻的笑容攀上了自己的唇边。
“罢了，好在嫣儿那边没出什么事，否则本宫定当拿你试问。”
这对姐弟不知为此沉默对峙了多久，总算是终结于慕贵妃疲倦无奈地丢下这句话之后：“时候也不早了，你快赶紧回府罢。”
眼瞧着慕贵妃就要被侍婢扶着走进寝阁，姜岫嫣才意识到出神太久了，便连忙从屏风后拐了出来。
听闻到另一人的脚步声，慕思婉愣愣侧首，顿时略喜笑颜开了些：“嫣儿！”
姜岫嫣亲昵地牵着女子的袖子撒娇道：“婶婶，嫣儿是不是来晚了呀。”
“不晚不晚，你本就因落水受了惊吓，更要好好休养才是呢。”慕思婉用自己的手覆上她的，小姑娘温温热热，像个暖和的小火炉，令人不觉欣喜：“你来得正好，这家伙害得你掉下去，婶婶已经替你教训过了。”
说着又想把慕思朝也重新拉回来。
恍惚间又隐约嗅着了正被拉近过来的书生身上熟悉的檀香，姜岫嫣忽然抽出了被慕贵妃握着的手：“我我我，我没事儿了。也已经……已经修养好了。”
慕贵妃疑惑问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这小姑娘的性子从来就直来直往又天真坦率，平时根本藏不住话，这会竟有点儿反常。
“长姐。”
青衣书生淡淡道：“府中还有要事需处理，便先走了。”
礼罢复一拂袖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。
又在摆臭脸了。对此慕贵妃早就见惯不怪，直接无视了他，倒是继续柔声同小郡主说话：“嫣儿，听说你……”
话只讲到一半，却不讲了。
因为她发现，等五郎走后，那小郡主才终于抬起头来，还正拉长了脖子，全神贯注地，朝五郎离去的方向使劲张望着。
“啊，思婉婶婶。”大约是目送得累了，小郡主终于反应过来，浑然未察觉慕思婉变得古怪起来的眼神，只呆呆地笑：“那个，嫣儿感觉有点困了。”
慕思婉哦了声：“困了就回宫去睡觉吧。”
“好嘞！”
小郡主就像是收到了什么讯号，提起裙摆一溜烟冲了出去。
不是说困了吗，可看起来就还蛮精神抖擞的。
*
从芙蕖宫出来，姜岫嫣健步如飞。
东张西望了许久，总算是见到那慕家五郎的身影了。
青年独自一人行走在御道旁的石板街上，影子被皎洁的明月光将拉得很长很长。
她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。
但又怕被发现，便只得走几步就躲藏几步。
于是，一路上的宫墙、月亮门，九曲回廊等一切能遮挡视线的地方都成了她的临时暗中观察之处。
或许是出于对这么个谪仙似的人的好奇，姜岫嫣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控制从他身上挪走注意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