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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25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(2 / 4)

狭小的单人房,没有窗。除去一张病床,房间里空空荡荡。马富贵靠在床头,右手被铐在床畔,一身单薄的病服,佝偻着背,脖子怪异地伸长向前。他只睁着一只独眼,痴痴呆呆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,早已松弛的皮肤层层叠叠地耷拉在嘴边,像是被剜去血肉,仅剩皮骨。

胡珈瑛领着李嘉走进病房时,他一动不动,微张着干裂的嘴唇,仿佛半点没有察觉。

脚步停了停,胡珈瑛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两手搁到膝前。

“马富贵,我是您的家属帮您聘请的律师,我叫胡珈瑛。”

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一下,他缓缓转过脑袋,那只灰蒙蒙的独眼对上她的脸孔。

不自觉屈起十指,她膝上的双手轻轻捏起拳头,又松开。

“您现在能听清我讲话吗?”她平静地同他对视,再度启唇出声,“我看过侦查机关的讯问笔录了,您对侦查机关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,加上您现在年事已高,只要没有别的问题,到了审查起诉阶段我会积极向承办案件的控诉人争取从宽处理。现在……”

“丫头。”马富贵动了下毫无血色的嘴唇,打断她的话。

胡珈瑛一顿。

“什么?”

“丫头。”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脸,又重复一遍,“你是丫头。”

病房内有片刻的静默。

“您可能认错人了。”几秒钟过后,她平淡开口,“我是您的律师,我的名字是胡珈瑛。”

“你是丫头。”马富贵望着她的眼神却开始发直,“你化成灰我都认得。”

“马富贵……”

“丫头——”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手腕,他压低声音睁大眼,“丫头,你帮帮我……”

那是只瘦得好像只剩皮包骨的手,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,冰冷,粗糙,硌得她手腕生疼。胡珈瑛甚至没有收拢眉头,只冷静看着他的脸、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,重申她的身份:“我是您的律师,我会帮您维护您的合法权益。”

“你帮帮我,帮帮我……”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,马富贵浑身哆嗦起来,满是血丝的眼珠就像要跳出眼眶,灰暗的眼仁里只剩她模糊的剪影,“我活不长了,丫头……我晓得我活不长了……我想见我儿子……你带他来见我……”

身后的李嘉后退两步,跑出病房。胡珈瑛目不转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,既不回答,也不挣扎。

“丫头你帮帮我……我活不长了……我想见大川……你带大川来见我……”

捉着她手腕的手抖得愈发厉害,马富贵张合的嘴边流出口水,几乎要握断她的手腕,“你帮帮我,丫头……你帮帮我……”

守在病房外的民警冲进来,扯开他的手,摁住他的胳膊,将他压向床板。

他四肢抽搐,踢腾挣扎,圆睁的独眼里溢出眼泪,大张的嘴角淌着口水:“帮、帮……”

“按住、按住!”

民警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到床上,他衣衫凌乱,宽大的袖管滑下去,露出枯瘦的胳膊,青筋满布的脖颈。胡珈瑛起身后退,感觉到李嘉回到她身旁,焦急地扶住她的手臂:“胡律师你没事吧?”

直愣愣地望着那个病床上挣扎的人,胡珈瑛反应良久,才慢慢摇头:“没事。”

带她们过来的民警没去帮忙,站在床尾回过头,冲她们摇摇脑袋:“他毒瘾犯了,现在也不适合会见。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

下意识点了点头,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回答:“谢谢,辛苦你们了。”

马玉川如今的住址,在邻省的一座小县城。

胡珈瑛搭乘八个小时的火车,又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了四个小时,终于找到住址的所在。是一家小饭馆,五张四人桌的空间,挤在这座县城一长排矮小的平房中间,门口摆一块简陋的招牌,歪歪扭扭地写着“猪脚饭”。

店里只坐着两个穿灰外套的男人,埋头拿筷子扒着猪脚饭。穿着围裙的男人站在玻璃挡板围住的工作台后头,手里握着刀,将锅中卤好的猪脚捞出来,见胡珈瑛走进店里,便偷空问一句:“吃什么?”

他的眉眼和马富贵相似,口音也像。

胡珈瑛转个身面向他:“请问您是马玉川吗?”

抬眼端详她一下,男人把猪脚搁上砧板:“是我。”

疲惫地松了口气,她朝他伸出手:“幸会,我是您父亲马富贵的律师,胡珈瑛。”

手中的刀剁向那段酱色的猪脚,砰一声闷响。

马玉川抬起头,拢紧眉心瞧她,语气变得不耐烦:“不是让你们不要来找我吗?”

坐在店里的两个男人都回头看过来,手里还捧着盛猪脚饭的不锈钢盆,好奇地张望。胡珈瑛张了张嘴,放低声线,试图劝解:“是这样,您的父亲现在身体状况非常不好,他很想见您一面。您是他的近亲属,可以当他的辩护人,这样审查起诉阶段就能跟我一起去见他……”

“我不想见他!”放开嗓门打断她的话,马玉川扭回脑袋,狠狠将猪脚剁成小块,“你不要啰唆了!哪儿来的回哪儿去!”

“马先生,您父亲真的……”

“他身体变这样是我的错吗?是我逼着他去吸粉啊?”把切好的猪脚扔进不锈钢饭盆里,他一面扯着脖子反问,一面拿汤勺舀出卤汁泼上猪脚,“他把老幺卖了害死了,拿着钱去赌、去吸粉,他管过我们兄弟吗?老二死的时候他都不晓得在哪里吸他的粉!我还给他聘律师,已经够好的啦!”

甩手将汤勺丢回锅里,他冲她挥了挥手里的刀,不愿再多看她一眼:“你走吧,不要再来了!他死了就告诉我一声,我顶多去给他收个尸!”

退后一步避开那把刀,胡珈瑛抓紧随身的提包,双唇好像紧紧黏合在了一起,没法动弹。

已经是傍晚,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大巴,只能留宿在这里。

这座县城没有酒店,也没有旅馆。她找到一间距离派出所最近的客栈住下,夜里用房内的桌子顶住门,和衣躺上床。被子很薄,硬邦邦的,像块木板。她没敢关灯,侧躺在被子底下,长着冻疮的脚隐隐痒痛。

将近凌晨的时候,她握在手中的手机振了振。

是条短信,那个承办案件的民警发来的。他告诉她,马富贵刚刚断气,后天她不用再去医院。

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晌,胡珈瑛缩进被子里,闭上了眼睛。

她记得马老头让她写过他的名字。那时候他被她绑在树边,眯起他那只独眼,咧开嘴,露出一口玉米粒似的黄牙。

他说,马富贵,有钱的那个富贵。

客栈外的煤渣路上轰隆隆地驶过一辆货车。地板咯吱咯吱地颤动,木板床轻微地摇晃。

胡珈瑛蜷紧身体,嗅着床单潮湿发霉的气味,再流不出眼泪。

二○○四年八月,胡珈瑛和赵亦晨搬进他们的第一套房子,在月底补办了婚礼。

夜里他把她抱上床,自己也倒下来,趴在她身上,颈侧轻轻蹭过她的颈窝:“高不高兴?”

“高兴。”她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后脑勺。在她耳边轻笑,赵亦晨翻过身,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头,然后将她搂进怀里,拨开挡在她脸前的头发。

“总算补回来了。”低头亲一下她的发顶,他呼吸里都好像带着笑意,“有时候我也怕,万一哪天执行任务死了,连个婚礼都没给过你。”

白天太累,胡珈瑛懒于回头瞪他,只叹了口气,动一动脑袋,在她胸口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:“不吉利。”

“假设而已。”他胸腔微微震动,脸挨向她的细软的头发,像是在笑的。片刻,他贴着她鬓间的发,沉声开口,“珈瑛,我们要个孩子吧。”而后他又动了动脖子,拿自己的侧脸去贴她的脸颊,“你想要孩子吗?”

新婚第一晚,家里不能熄灯。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昏黄的光,她看到宽敞的房间,看到卧室一角的电视,看到他环在她腰间的胳膊,看到他们交握在她腹前的手。这是她的家,她的爱人。她知道,她的生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完整。

“想。”咽下喉中的哽咽,胡珈瑛听见自己的答案,“我也想要孩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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