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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24 似粥温柔的人(2 / 4)

周楠松开她的手,面上的笑容褪下去。静默一会儿,她却又笑了。

她说:“我今年也回家,陪家里人过年。”

胡珈瑛坐在她身旁,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。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,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。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。大片深沉的绿色,几笔零星的蓝色。

“年后还回来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
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。她低下头,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。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。火星乍然亮起,又很快暗下去。

她吐出一口烟圈,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毛。烟雾遮住她的眼时,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:“还回来。”

垂下眼睑,胡珈瑛不语。烟气散开,她没有抬头。

“丫头,我抽不了身了。”半晌,她才等到周楠开腔,“我只能等。”

胡珈瑛抬起脸,望向她的眼。

“等什么?”她听到自己这么问。

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,薄唇微微张开,唇齿间溢出白烟。

“等时机,也等报应。”她说,“丫头,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。”

好一阵,胡珈瑛没再吭声。

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,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,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:“我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
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,周楠想了想,将它拉到跟前:“说吧,我看看能不能帮。”

“我要找一个人。”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,“女孩子,比我小五六岁,小名叫雯雯。”

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,周楠垂眼听着,不发一言。

“八八年的时候,她被卖到九龙村。”耳边的声音顿了下,“我在网上查过,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。”

“你不知道是哪个?”

胡珈瑛摇头。

“还有没有别的信息?”

她停了一会儿:“八八年,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。”

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,周楠没有看她的脸,却能想到她的表情。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,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,平静,没有情绪。

“那是你妹妹?”周楠问她。

“是我拐的。”

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,有点烫。周楠缓缓眨了下眼,松开烟蒂,望向窗外。

“八八年,你八岁还是九岁?”

“十岁。”

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,瞧不见什么风景。满目林立的楼房,灰色的墙,黑色的马路。行人熙熙攘攘,车辆川流不息。周楠望了许久,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。

“我想办法,帮你找找。”她收回视线,端起手边的茶,“行了,你去忙你的吧。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。”

胡珈瑛颔首,起身走到门边。抬手握上门把时,她回过头。

周楠恰好抬眼,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,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,眼里没有半点光亮。

“我有妹妹。”她告诉周楠,“也丢了。”

派出所节假日加班,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。

那天晚上,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,蜷紧身体,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,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。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,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。她一向睡得不深,一时惊醒过来,身子下意识地一抖。窗帘没有拉紧,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。

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:“吵醒你了?”

紧绷的身体松了松,胡珈瑛舒一口气,想要缩回脚:“回来了怎么不睡觉?”

说完就要伸手开灯。

“停电了。”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,他还蹲在床尾,“你睡前没开电热毯吗?

脚这么凉。”

“开了也会凉,想着省电,就没开。”轻轻动了动脚,她催他,“快上来睡吧,都几点了。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。”

“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,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。我给你焐会儿。”赵亦晨语气平平,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,也好像一点儿不困,“你就是平时不注意,才每年都发冻疮。”

胡珈瑛的脚很小,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。不是双漂亮的脚,还满是粗糙的冻疮,每到深冬便痒。他手上长着厚茧,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。但他一声不吭,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,一点点轻轻搓热。

喉中有些哽,胡珈瑛轻笑一声,爬坐起来:“那是小时候冻的。”接着便探过身子,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,“你上来吧。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,我抱着你就不凉了。”

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,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,躺到她侧旁。

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,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,拍拍她的大腿,好让她屈起膝盖,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。

“刚做了个梦。”额头挨在他的胸口,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,轻声告诉他,“梦到我被人诬陷,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。到法庭上的时候,我突然发现……检察院、法院、警察……谁都救不了我了。”

谁都救不了她。她只能等死。

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,下颌挨上她的发顶。

“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?”他问她。

“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。”

“听说了。”他的胸腔微微震动,声线低缓,“都是他自己选的,跟你们没什么关系。”

轻叹一口气,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,贴上他发烫的膝窝:“我就是想,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,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。”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,“他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,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。”

“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。万事都有因果,要真冤枉了他,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。”拍拍她的后脑勺,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,“不去想了,睡吧。”

胡珈瑛应下来,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,不再言语。

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。

梦到妹妹,梦到雯雯。梦到青白的天,梦到黑色的人影。梦到大黑狗的血,还有曾景元的脚。

只有看到周楠的脸,胡珈瑛才会想起来,万事也许都有因果。

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,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,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。

那个时候许菡知道,自己应该是要死的。

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,她就应该是要死的。

02

合贤中学早晨七点的铃声是首悠扬舒缓的钢琴曲。

车子在校门前缓缓停下,刘磊解开安全带,攥紧腿上书包的背带,隔着车窗望向校门。他的腿还有些软,手心里也覆了一层薄薄的虚汗。从副驾能看到食堂通往高中部教学楼的长廊,这会儿正是住宿生结束晨跑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,没人会注意到他,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。

但他还是有点怕。好像一闭上眼,他就能听见昨天晚读时身遭的窃窃私语。

“去吧。”刘志远松开换挡杆,拍了拍他的胳膊,“等下我去接你妹妹,要是她状态不错,晚上就带她一起来接你。”

压下心底的不安,刘磊点点头,扭回脸朝他看过去:“晚上舅舅会不会回来啊?”

“不一定。”右手重新搭上换挡杆,刘志远收拢眉头,“我中午打个电话问问他。”

抿嘴点头,刘磊伸手要开车门,却又在扶上车门把手时顿下来。

“对了爸,那个,我前天找了点书看……”他回过头,犹犹豫豫地开口,“就是,像善善这种情况,能讲话了可能也不代表全好了。康复还需要一个挺长的过程吧……所以我们要多注意她的情绪变化,最好不要放松。”

刘志远一愣,嘴皮子动了动:“行,我知道了,我详细问下秦医生。”而后他问儿子,“你在哪儿看的书?”

“学校图书馆不都有嘛。”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刘磊支支吾吾,“我是中午写完作业了,就翻了下……”他没再继续说下去,只抬眼偷偷瞄了下父亲的脸色。所幸刘志远没有生气,只颔首道:“你们也快一模了,这个时候看别的书不要花太多时间,复习期间偶尔放松一下就行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,“要是你对这方面感兴趣,等高考完了可以多买几本回家看。”

刘磊赶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。短叹一声,刘志远挑了挑下巴:“去吧,有事就打电话给我。”

连连点头,刘磊打开车门钻出了车子,回过身交代一句:“爸你开慢点,注意安全。”

他还是怕被教训不务正业的。刘志远收收下巴,没急着把车开走,远远目送儿子进了校门。刘磊的脚步先还有些快,接近校门时才慢下来,头略微低着,露出剪得过短的头发里几片头皮的颜色。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要矮小,也不结实,这么低着头,就更显得势弱。

刘志远看着他,再度重重叹了口气。家里正是多事之秋,他自以为不让孩子管,孩子就不会担心。可这怎么可能呢?孩子大了,已经快成年,早有自己的思想。一味地保护和拘束,都是错的。

他们这些当父母的,也该反思反思了。

单肩背着书包的刘磊已走进教学楼。刘志远再看了会儿,才踩下油门,驱车离开。

依然是个日光混浊的天气。

教学楼走廊的灯尚且没有打开,刘磊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,穿过走廊,在教室门口驻足,微微喘气。班主任这个时间还没有抵达学校,教室前后门都上了锁,他徒劳地拧动一下门把,最终只得退后几步,趴到走廊的栏杆边。

四面的走廊都对着天井,他伏在栏杆旁望了望对面实验室那头的楼道口,视线下挪,强迫自己看向天井底部的羽毛球场。一只野猫绕着羽毛球网一边的架子转了一圈,甩了甩尾巴,又飞快地蹿进走廊的阴影里,消失无踪。

揉了揉眼睛,刘磊摸摸自己的裤口袋。

校服裤腿的侧面硬邦邦的,他知道里头不是水果刀,只有单词本。他把本子拽出来,翻到第一页,一手遮住左边那列中文,默默地一个接一个认下去。

楼道里传来不重的脚步声,刘磊背得专注,没有发觉。

“刘磊?”

宋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,刘磊吓一跳,扭头对上对方视线,才张了张嘴,愣愣挤出一个字:“早。”

“你每天都来得好早啊。”宋柏亮还穿着学校夏天的运动服,短袖短裤,胸口被汗水濡湿了一片。他刚跑完步,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饭,浑身是汗地走到教室后门,边拿钥匙开门边抬头看他,“好点儿了吗?”

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刘磊喉咙有些发紧,尴尬地点了下头。

好在宋柏亮没再瞧他,身子靠在门板上,开完锁便推开门走进了教室。刘磊埋下脑袋跟在他后头进去,慢吞吞地找到自己的座位,拉开椅子,一声不响地搁下书包。

“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的。”已经快步走到自己的书包柜前面,宋柏亮蹲下身找出校服长裤和外套,脱掉跑鞋把裤子往自己穿了短裤的腿上套,“李瀚那帮人,留级两年了,也不是第一次搞这种事。我觉得学校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根本就是纵容。还好这回他自己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,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”

刚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登记表,刘磊听完他的话不禁愣愣:“他家里人?”

“啊。”穿好了裤子,宋柏亮胡乱系上裤带,回头看他一眼,“李老师还没跟你说啊?”

刘磊呆呆望着他,摇摇脑袋。

或许也是没想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,宋柏亮动作一顿,再抓起外套抖开。

“就是……昨天晚上,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。”他一面把胳膊捅进外套的袖管里,一面斟酌着解释,“李瀚被他爷爷押过来了,说是已经办了退学,找你道歉来的。你不是不在吗?他爷爷就说今天一早会把李瀚送去公安,到时候警方介入了,再按程序办。”

昨天晚上?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?

他记得他昨晚在体育中心和李瀚他们对峙的时候,是九点左右。第三节晚自习十点四十分下课,中间只隔了一个多小时。

“怎么突然这样了啊?”他想不明白。到底发生什么了?

“我们也奇怪啊。”拉好外套的拉链,宋柏亮反手撑住书包柜的柜面便坐了上去,小心地观察着刘磊呆愣的脸,“不过我看他爷爷好像是个军人吧,看起来还挺正直的,当着我们的面还把李瀚教训了一顿,就差没上拳头了。估计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。”

运转迟钝的大脑提醒刘磊,黄少杰也说过李瀚家有部队的背景。

“哦……”呆滞地翕张一下嘴唇,刘磊手里捏着抽出一半的作业登记表,还有些反应不过来。昨晚到今天,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瀚这个所谓的背景。没想到它非但没成为威胁刘磊的背景,反而还让事情峰回路转了。怎么会这样?

“你……要不先去食堂找找李老师?看还有没有别的要转告你的。”见他一脸怔愣,宋柏亮琢磨着建议,“一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你爸妈吧,可能警察会联系他们。”

说完便不等刘磊做出反应,宋柏亮跳下书包柜,挥挥手替他做了决定:“去吧去吧,我帮你收作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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