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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城(九公主视角)(1 / 3)

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好静静地等着。太子哥哥好像忽然下定决心一般,轻轻开口:“我们回虞家看看吧。”说罢他侧过脸来,眼里满是询问恳求的意味,好像生怕我会劝他什么。

原本我确是担心他睹物思人,不过瞧见他这副样子,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下去,只是忙不迭地点头。

三年来太子妃并没有回家省过亲,即便是按礼制要办的回门礼也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推迟,到最后竟一直没有回去。正想着,却发现太子哥哥对路熟得很。不过虞参议也算朝廷重臣,想来从前太子哥哥经常去拜访吧……不然也不会遇到虞曼殊……

过了不久,眼前就出现了那座朱楼,乌头门上大大地刻着“虞宅”二字,那是继川名隐雅士王乔所题,传闻虞参议入仕前与他是同窗挚友,不过王乔素有巢由之志,后来便往岭东继川一带隐居。王乔善诗画,才冠当世,虞参议曾修书请他出山到上京来谋职,王乔曾引嵇中散“君子百行,殊途而同致,循性而动,各附所安。”回绝,表示只愿闲散终身。传闻二人少时志趣相投、谊切苔岑,可终究一个身居庙堂,一个隐身山林,终究隔了千山万水。

永安离岭东并不远,不知他们有没有再相见呢……只是当年情谊,如今还剩几分?几经宦海沉浮,是否还能记得当年的誓言呢……

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风。荡尽天下不平事,虽九死,亦不悔。

纵然相对,怕已是不敢相认了吧。那是近在咫尺的远。心性变了,才是山水迢迢吧。

门房里还有个老媪,他来应时我还吓了一跳。原想着这里废弃了两年,就算没有易主、也无旧日仆从了,可却不想,总有不二之老。世上痴人万千,原不止我一个。

我们虽是便装而至,但那老媪好像一眼便认出了太子哥哥,眼里是长久的惊异……甚至,显而易见地能觉出一种愤怒,不过碍着身份不好直接发作罢了。她并没有因着礼制拜下,太子哥哥却伸手扶住她,声音有些颤抖:“舒姨……”

我愣了一瞬,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:“舒婆婆好!”

那老媪终于看了我一眼,眼底却毫无波澜。我一下明白过来,太子哥哥大概和这婆子有旧吧……想来也是,虞家两个大小姐都因他而死,如若是我,也会诅咒他吧……

可此刻却不是共情的时候,我虽然同太子妃姐姐交好,对虞家那些人却没有多少好感。当年若不是他们,又怎会有今日四而去三的悲剧。

可毕竟碍着身份,那婆子还是把我们迎了进去,然后毫无感情地对着太子哥哥喃喃了一句:“诸般都与旧日一样。”然后便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。

太子哥哥却忽然红了眼眶。我看见眼前的院中一片衰颓之色,外墙已有些斑驳,墙跟的荒草已有半人高了……是啊……已经两年了,这里都已经空置两年了……当年再繁华,如今也只有一片荒寂。楼台巍巍依旧,却已不是高门盛景;庭院深深如昨,却再无佳景。曾听一句俗谚,这房子也需得靠人气养着。如今人都走了,这房子,自然也没了灵气。

又是良久的沉默。太子哥哥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这里的一草一木曾经又是如何,他比我熟悉得多。我想了想,终于开口:“虞大人也上了年纪,永安终是山穷水恶……”我想说,应当趁着太子妃新丧,向父皇请命接虞氏夫妇回京了……毕竟他两个女儿接连夭亡,若是还把他贬在永安,于情于理都是不该。何况我听闻虞夫人到了永安后开始吃斋念佛了,也再不端架子,如今他们是掀不了什么风浪的。所以何不趁此机会,也好全了父皇的美名……

可看着太子哥哥的脸色,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,只是模模糊糊地提醒着太子哥哥。太子哥哥却忽然惨然地笑了笑:“月前……的时候……我本向父皇递了折子……却收到了永安的来信……”太子哥哥怔了一会,终于叹道:“留在那里也好……至少山高水阔、可以觉得自在。”

虞参议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好,他素来左右逢源,奉承不少人,却也遭人嫉恨。被他奉承的人只是觉得受用,如今却不会记得他;嫉恨他的人,巴不得他永无翻身之日。京中便是如此,天子都城,百僚看着和和气气的,心思从来十分都是藏着。虞参议到了永安反倒得了大大的贤名。大抵是因为永安民风尚未开化的缘故吧。单纯无所虑,自在无所忧。

我也只好点点头,太子哥哥往后院走去,我伸手想要拉住他。岂不闻,独寻遗踪一泫然……这一拉才发觉,太子哥哥瘦了很多。原本他就因着累日操劳极是瘦削的样子,如今便更是几乎弱不胜衣。我清晰地摸到他的骨头,我的心一下就被刺痛了。

他忽然笑起来:“小九……你知道吗?明明是我,害得他两次痛失爱女……可信中……他还劝我想开一些……好好保全自己……小九,你说……是不是当年我便选错了……我就不该当这太子、就不该……是我害了虞家……小九,若是大哥还在,如果当年死的是我……该多好……当年,死的怎么不是我啊!”他闭上眼,泪水划过。当年大哥暴亡一直是他的心结,只是如今又新添了几件……

我看他摇摇欲倒的样子,忽然下定了决心:“哥哥……阿九同你一起长大,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。朝堂之中,往往走一步便要算十步。阿九知道,这么多年你过得一定很痛苦。阿九知道,这不是你心中所愿。可是,我们生在天家,天生受着奉养,所以我们也有无法推脱的责任。哥哥岂不闻陈力就列?匪躬正德,吁咈都俞,而后使民不饥不寒,世行大道……这句誓言我们都念过……阿九只是女儿之身,能做的不多,可是却日夜不敢忘记这份责任。庸常者忧思不竭,而后多苦。太子哥哥难道也只觉得自己的不易,忘记了还有很多人,尚且食不果腹、居无定所、遭人鄙弃……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尚坐于涂炭,挣扎地活着……哥哥难道已经忘了我们应当守护的誓言,忘了肩负的责任了吗?我们的荣华,源自我们的出身,靠着万民的奉养,也因由我们自己……”我的声音有些颤抖,我不知该如何去劝,因为若是我,恐怕根本熬不到这时节:“哥哥,阿厌还小,亦是你同她的骨血……太子哥哥如今只有先好好照顾自己,保护好阿厌,方才算是对她的一点偿还……而不是这般作践自己……”

“好,好……”他喃喃,终于快步走了进去。

阳光洒落下来,他望着那旧窗轻轻地笑起来。我循着那目光看过去,窗子有些蒙了尘,隐隐绰绰我瞧见一些笔墨之类的物什。我听见身边的人低低说了句什么,我听不真切,好像是说:“方才便瞧见你了……”

他站在门口却顿住了脚步。近乡情更怯,大抵也可以这样用。大抵是怕,若连旧物都残破了,如何缅怀。

门却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,一个穿着缟素衣裙的小丫头立于眼前。我被她吓了一跳,还未看清她的容貌,她便推开太子哥哥一下走了出去。她走的并不快,我虽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后抬脚便要追上去。太子哥哥一下拉住我:“是我欠她们的……”

我心里明白,如今还留在这里的,必是对虞家有很深感情的人。这些人,怕是恨极了我们。何况如今他们什么也不剩了,便也没什么可以怕的了。

屋子里的陈设整整齐齐,仿佛主人不曾远离一般。屋子里还燃着香,带着甜甜的香气,让人觉得如梦如幻。

我走了几步,看屋里的陈设,虽不华贵,却尽是些难得的。墙上挂着两幅画,画的都是新雨后一枝海棠半开,不过一副显然是出自善于丹青之人,另一幅嘛……笔触间犹见生涩。我估摸着这大抵是太子妃姐姐不同时期的练笔之作吧。那运笔生涩的想来是幼时所作,纵然画得稚嫩,却可窥见朴拙赤诚之心,那后来所作的却再无那份天真之意。所以,所谓成长,不仅仅是臻于纯熟。

我信步走到书桌前,那上面还摆着几本诗帖。纸张有些泛黄了,我不敢伸手去碰,生怕一碰,那纸便会消散在风中。那是很漂亮的小楷,只有自小苦练才能有那番风骨。说实话,我从前并未在意过太子妃的字迹。毕竟身为宫妃,粗通文墨便可称一声才女。纵然如文美人那样本是才情卓绝,大多的人也不过是因着身份胡乱吹捧,又有何人真正在意这一笔字如何呢……宫中女子繁多如斯,甚至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在正史上留下寥寥一笔,又有谁会记得她们曾经的言笑晏晏……万千女子之才,终究被她们的身份掩埋了……

我四下看着,房间内的陈设几乎与印象中东宫所置无贰,心中慨叹,不知究竟是太子妃姐姐将这些的爱好、性子刻在了骨血之中,还是太子哥哥心细如斯……

太子哥哥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,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庭院之中,阳光斜斜地照下来,耀得人一瞬有些失神。

太子哥哥慢慢地走向她的床榻,我瞧见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。我跟了过去,却见太子哥哥从那枕边拿起了一个乌木的小匣子,上面是百鸟朝凤的图样。我一眼便认出来,那是太子妃姐姐髫年母后给她的生辰赠礼。那是母后专门找了洛桑岛的巧匠所制,只此一件,绝不可能弄错。百鸟朝凤……世家女子哪里能轻易承这般盛誉……当年我不懂得,现在我忽然有点明白过来,这一切原不是命运弄人……从一开始,便注定了今日的不幸。

天下父母哪有不盼着自己儿女安好的?想来父皇母后当年便是如此吧……在世家小姐中相中了性子单纯的疏姐姐,就像长乐姑姑那样喜欢她……可是,他们却没有料到,太子哥哥早已对他们的“准儿媳”的姐姐情根深种……他们想让太子哥哥“回到正轨”,却造成了四个人、两个家庭、一座宫殿中的悲剧……天下的父母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安好,独独却忘了,旁人也是他人的子女,也该同样安好……是,贵为天家,我们有权力接受奉养、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。可是,如若此风渐成,遂使黎民不幸,国体根基不稳,到时又该奈何?君子驭下,深不可测。不能叫旁人看出谋划目的;以德服众、众人必拥之;与民同苦同乐,而后可与万民同寿,代代福禄无所竭也……从前背过的话又一句句不明不白地蹦出来,我此刻想不明白,却也不愿再深入去想。父皇是我所敬爱的人,母后是我所依恋的人,如今的状况想来他们也不曾料到、不愿看到吧……只是无心之失、无心之失……君子恒过,而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焉,过也,人皆见;更也,人皆仰之。过而能改,善之善者也,夫君子小人、孰能无过?

这么一想便觉得轻松了些。世事无常、难以预料,这一场悲剧之中,牵扯的太多太多了……只是我没有想到,除了虞家的自私绝情、太子哥哥的优柔寡断,父皇和母后也算间接促成了这一切……

我正乱糟糟地想着,太子哥哥打开了那盒子,满满一盒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小物件。我偷偷看了一眼,想来那盒子或许是被疏姐姐当作妆奁了吧……

太子哥哥拿起一串藕粉色的珠子,一颗一颗抚过。二十四颗,因着时序,颗颗刻着花信。那时我见这珠子可稀奇了……央着母后给我,母后却不肯,原来竟是为疏姐姐准备的……太子哥哥放下那珠串,又从那盒子里拿起一个竹编的小物件,太子哥哥喃喃地道:“到底我都没能寻只真的与你……”我定睛细细地瞧了瞧,那是只竹编的小狸奴,做的并不算精巧,只是粗略能瞧出轮廓,想来并不是巧匠所制的吧……原来疏姐姐喜欢狸奴……这三年来我空顶着密友的名头,却连这也不知道……她一定很遗憾吧。忽然太子哥哥从那盒子里翻出了一个拧巴巴乱糟糟的五色络子,一瞬竟突然落下泪来。我被唬了一跳,问他、他却只是咬着嘴唇,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梦魇之中。

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寻个别的话题,太子哥哥却忽然开了口,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的话。他大抵是知道我心中困惑,又大抵是在自责:“这些……都是幼时的旧物……她没有带着,我以为……原来她都记着,都记着……”

我兀自心中唏嘘不已,太子哥哥却忽然魔怔了一般,一下就把墙上那张精心勾画的半睡海棠揭下来,疯狂的撕扯着。

我被他吓了一跳,慌忙要去夺。这些都是太子妃留下的旧物,他若清醒时,必是珍视异常……纸张薄脆,还不及我去夺,便早纷纷扬扬落了一地。我蹲下身去想要收拾,去发现早已是糨糊都糊不起来的程度——早就不可挽回了。我正要起身说太子哥哥两句,谁知他忽然大笑起来,笑得我胆战心惊、笑得我忽觉得悲从中来。我心中虽然有些不知所措,脚下却还是渐渐地挪近了剩下的那幅画。

太子哥哥却状若无人地说起来,眼里似闪着星光:“幼时我素来不喜书画这类风雅事物,每每都要被太傅告状到陛下跟前。那幅海棠,是她带着我画的。随着她的手,一笔一画、一浓一淡……后来,我瞧见东宫里的海棠雨后娇艳,想起这件旧事,凭着记忆画了幅一样的……遣人送来给她……”他的眸子逐渐按下去:“不一样……根本不一样啊……不一样!”

我在心里叹了口气,原来太子哥哥入主东宫前便与疏姐姐相识……执手相携所作,和独对雨后海棠,哪里会一样呢?昔日天真少年,和今日东宫之主,又如何能一样呢?可这不一样,正是代表了臻于纯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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